1949年,布阿莱姆·桑萨尔出生于阿尔及利亚北部提赛姆西勒特省的一个小村庄。这一年,是阿尔及利亚成为法国殖民地的第120年,是二战结束后的第4年,距离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爆发还有5年,而距离阿尔及利亚真正独立,还有13年。
桑萨尔的童年是在阿尔及利亚争取独立的不懈努力中度过的,这样的努力充满了斗争和反抗,战火和杀戮。但这一切并没有给童年时期的桑萨尔留下太多印象。“我在一个小村庄出生并且在那里长大,所以对于大城市没有什么概念。我第一次到达首都阿尔及尔是七岁的时候,那确实是个大城市。当时战争正在进行,我看到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军人、战士还有武器,在一个小孩子眼里,一切是非常有趣的。”
布阿莱姆·桑萨尔C Helie Gallimard 图
1965年,阿尔及利亚的第一任总统艾哈迈德·本·贝拉被国防部长胡瓦里·布迈丁发动的政变推翻,开始了军人统治。1990年代,军方又拒绝承认大选结果,由此引发内战,约十万人丧生。在桑萨尔的印象中,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一个画面,是他1996年独自开车驶过一条高速公路时的场景。“一些武装分子杀了人,大概有三十多个人,他们把尸体陈列在公路两边,我必须开车绕过去。”桑萨尔边说,边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起来。他画了两条平行的直线,代表公路,接着在靠近直线的左右两边各画了三条垂直于直线的短线,代表陈列的尸体。最后他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像蛇一样蜿蜒绕过六条短线。这个画面看起来像是一个贪吃蛇游戏。但事实上,这是一个让桑萨尔到现在都会做恶梦的场景。
战争改变了桑萨尔的人生轨迹。成年后的桑萨尔成为了一名工程师。1986年,桑萨尔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并在一所学校任教。据桑萨尔回忆,他曾经教过一个博士班,本来有五十个人上课,但因为阿尔及利亚的动荡,很多人不来上课,有一次只来了两个人。还有一些时候,去学校的路上会遇到封路,爆炸和袭击。桑萨尔无法正常教学。
后来,他离开了学校,成为一名政府工业部的公务员。桑萨尔刚开始这份工作没多久就后悔了,因为他很快就看到了政府部门中一些滥用职权的现象。但这份工作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桑萨尔在就职期间开始处理国际关系,至少与三十到四十个国家有了联络,这段经历让他对阿尔及利亚的经济和社会状况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开阔了视野,同时也为他积累了日后创作的素材。
内战的爆发和随之而来的暴力让桑萨尔在惊讶之余开始反思。他和阿尔及利亚的一些知识分子一起,成立了一个类似地下秘密组织的社团,探讨暴力、战争的相关问题。他们聚集在一起,设想拯救自己生活的可能。一开始这个组织有二十五人,有桑萨尔这样的经济学家及公务员,也有著名作家,还有律师和人权专家。慢慢地他们的讨论从泛泛的思考走向实践,开始探讨国家中的酷刑和折磨问题。他们和国际组织合作,经过统计得到数据:在阿尔及利亚,每年大约有一万两千人因为酷刑而消失。与此同时,他们准备了很多相关材料,并且把这些材料披露给国际媒体。
有点荒谬但却像是意料之中的,这个组织的很多成员被以他们极力反对的方式夺取性命。组织中的二十五个成员,除了包括桑萨尔在内的三个人之外,其他都被暗杀。其中一名成员被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杀害。被害成员的妻子和孩子目睹了这个场景,但他们至今不知道杀手究竟是谁,具体是什么身份。
上述的这段经历,被桑萨尔写在了《2084》这本小说里。小说讲述了在2084年之后,一个名叫阿比斯坦的帝国在地球上开始了其永恒的统治。《2084》的情节并不复杂,小说中能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也不多,一个是无处不在的万能的阿比,一个是觉醒的阿提,一个是和阿提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同样开始反思的柯阿,一个是“被自杀”的考古学家纳斯,最后一个则是陀兹。小说情节进展都十分缓慢。人们的生活似乎就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生活的唯唯诺诺苟活。小说的语言有着哥特式的沉郁,经常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让他们变得迟钝,变得麻木,最后变得绝对地顺从。小说中那位失踪的考古学家,似乎就是桑萨尔那二十二个被杀朋友的原型,也是每一年阿尔及利亚那一万两千名失踪人士的原型。
《2084》
1999年,50岁的桑萨尔开始写小说。在这本叫做《蛮族训道》的小说中,他公开批判了阿尔及利亚的政治状况,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因为这本小说,当时仍为政府官员的桑萨尔被强制休假。2003年,他与另外四位阿尔及利亚作家一起,写了《隐私与政治日记:阿尔及利亚40年后》。这本书是对阿尔及利亚独立40年后状况的一种评述。这本书的出版触怒了高层,直接导致桑萨尔被解除政府职务。从此,他成为了一名全职作家。2008年,他发表小说《德国村或席勒兄弟日记》,在书中对于纳粹制度进行了系统性的分析,阐释它是如何形成的,目的是什么,手段是什么等一系列问题。但这些书都无法回答一个问题:人类世界未来的统治方式会是什么?于是有了2015年的这本《2084》。
未来社会究竟是什么样的?在《2084》中,桑萨尔给出了一个近乎残酷的答案:未来的社会也许会让人们停止思考,停止寻求治理社会的方法,而是更多地依赖于一种无形的、永远存在的、遍布四地的力量。
这种构想乍看上去有耸人听闻之嫌,可是当9·11发生的时候,当中东地区陷入似乎永无休止的战乱的时候,当2015年11月巴黎及其北郊遭到恐怖袭击的时候,当古城摩苏尔被极端组织破坏殆尽的时候,桑萨尔在《2084》中描绘的那种未来,似乎正向我们走来。
布阿莱姆·桑萨尔C Helie Gallimard 图
毫无疑问,全球化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2084》的设定,阿比斯坦帝国在地球上永恒的统治,是在地球上,而非地球的某一个区域。这代表桑萨尔对于全球化趋势的一种判断:那种人类学家和文化研究者所热衷于宣扬的异质性经验,那种全球化进程中的本土性反抗,那种文化相对论,在不久的将来会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同质化、高度统一的全球性经验。“全球化进程助长了这种个人思考无能。我们有相同的过去,相同的现在,就连未来也可能一样。当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命运时,我们就无暇思考,这是需要警惕的倾向。”桑萨尔说。
桑萨尔认为这种情况确实正在发生。原来在各个传统国家里被普遍认同的接受的价值:公正、劳动和爱,在全球化价值中都受到了挑战。
如今,将近七十岁的桑萨尔依然活跃。他每天收到3到5个活动邀请,一年中有将近300天在外地讲座、参加活动,为不同的听众介绍极端主义的历史及其成因,呼吁一种和平的、多元的价值观。说到写作,桑萨尔强调,他的写作十分单纯,就是一种政治上的写作。“假使在阿尔及利亚存在一些捍卫和平和民主的组织,可能就不需要我发出声音了。既然阿尔及利亚没有这样的组织但又必须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又是一个人,那我只能写作,只能通过文字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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