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枝与《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3)
不管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总还依恋着故巢。它们在一家人屋檐下做窝总还是有记忆和眷恋的。虽然待到秋意深寒,它们会飞往更南的南方。但来年春天它们总还要飞回来的。我无法分辨这只燕子和那只燕子,却总想着如果它们倘能平安度过冬天,这今年新春檐下的新燕大概就是去年的几只吧。至少那燕子啊,定是它们的儿女。
鸟恋旧巢,人念故土。初看到沈书枝新书的书名——《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就以为她是将人比拟为燕子,觉得书名很好。待到展卷阅读,才赫然在有鹿所作的序中发现那更深层的涵义:“在我们小时候的乡下,‘燕子’是最常见的女孩子的小名之一,大概是因为它轻盈,常见,又是与‘家’联系最为紧切的鸟儿”
原来在沈书枝所在的皖南乡村“燕子”竟是对“女孩”的另一种称呼。它即比拟人,也比拟性别。在热切的渴求男孩的并不十分开化的村子里,这样的称呼就像是一种意外的赞美。这种赞美好似父母寄予的一种骨气,一种精神了。我对书名的热爱亦从觉得“很好”变成了“极好”。因为在那不为它处所知的新意思里,有着地域文化的独特性。在往后的书里,这种称呼时时萦绕于全书。最常见的是“大燕”和“小燕”,其意指沈书枝和她的孪生妹妹。
除了同生同长的双燕,还有沈书枝的大姐二姐和三姐,她们成为这本书的五大主角。正如很多读者所言这本书最离奇的情节大概就是同样在计划生育的时代,家有五燕的传奇。与一般跌宕起伏,纵横捭阖的叙事散文相比,这本书的写法显然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那么并不在故事上十分出彩的这本书,究竟是依靠了什么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
我以为是那燕子飞翔的大地之美。沈书枝以其独特细腻的观察力架构了燕子翱翔的世界。这便是1980年代至2000年初安徽南陵县峨岭镇一带独特的人文地域环境。
乡愁不仅仅是故土家园,还有远去的时间,分离的过去的人。沈书枝描绘的那方大地就像那个即将发生时代巨变的前夜。因而对于经历了相似的时代洪流的同代人,这本书既是知音,也是发现自我的契机。
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无意为之,打开本书的序,开头即是山中雨雾。一辆小汽车载着有鹿行驶在通往她们曾经飞翔过的大地的路上。好像那汽车啊,既穿破了雨幕,也穿破了时间。
“毛竹林的群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山顶上雾气弥漫。超车的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车轮下溅起薄薄的水幕。雨滴打在客车窗玻璃上,电力塔依次消失在青灰色的树丛后,只有浅色乌云气定神闲,睡觉一般蓬松地瘫在天空上。雨幕里的公路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无尽的绵延的山峦和田野,无尽的通往外部世界的公路,故乡的雨和雾,月亮和星星,天空和云层,稻田和水塘,间插在故事里,成为书的基调。
沈书枝写它们时虽是在为故事铺垫环境,却好像有要停留在彼时的时空里的眷恋感。这种迟缓,恋恋不舍很好的传达给了读者。
她写收割完稻田的黄昏的天空是这样的:“夕阳颜色一点一点消散,渐渐寂静的青蓝洇上来。”好像,身边真有夕阳渐渐落下山头,天空渐渐泛蓝起来的景象。
她写去追了无踪影的二姐三姐时的田野和村路是这样的:“坡下一块一块青绿稻田,中间一条笔直的黄土路,清早水雾凝聚,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稻田和土路就已经消失在白芒茫的雾气中。”我看到湿漉漉的皖南山村,正要从纸上跳出来。像杜甫的一句诗“重雾成涓滴”。
她写大姐从南京归来时是这样的:“终于看见大姐远远地从田畈里走来了。她一个人,穿一件白色的衫子,在一块连一块的田畈里走着,显得很小,很慢。”孤寂的只影,在广阔的田地里慢慢像纸面走来。动静之比,形状之比,色彩之比,在简短的句子里充满了画面感。我想起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的电影《橄榄树下的情人》,在电影结局时所采用的主人公归去时的长镜头。那种大地的静默和可爱的跳动的人儿相映成趣的美。
这样美丽的句子也唤起我自身的记忆,裹带着想象,总是要在那句子上再深深的回眸一眼,一如回望我自己的童年往事。这样的描写在全书里俯拾即是。这些描写交织在一起给了读者一个完整的故事发生的场域时空,正是那燕子飞翔的大地的模样。有鹿的插图无疑是那富有画面感的文字最好的注解。
沈书枝的故乡是安徽南陵峨岭镇,整本书主要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书中多次出现过这些地名。姊妹五人都在这里出生、上学、成长,也从这里飞到别的世界去。峨岭亦称鹅岭,其出处在于其形如鹅。山如鹅形者大抵不凡。文人墨客多慕之。但是在本书故事发生的时代,这里早已经失去了皖南乡村的儒学涵养。学校教育的衰败和落后更是让人触目惊心。大部分孩子没读完初中就加入了南下打工的队伍。
很幸运也十分温暖的是,她们有一个坚持希望女儿们能上大学的父亲。他从最大的女儿开始使力,终于他最小的一双女儿为他实现了这一愿望。很难想象,那样艰苦贫穷的安徽农村,那样简陋的学校,那样误人子弟的老师,这双姐妹最后居然都能双双考入南京大学研究生,并且顺利毕业。
沈书枝和有鹿的姐姐们还会赠予她们《唐诗三百首》《希腊神话》《平凡的世界》这样的“闲书”,而不是一大堆复习资料。父亲的远见卓识,和姐姐们的那些“闲书”似乎铺开了这双最小的燕子今天的路。我回想自己的过往,因为看课外书不知道招来多少次父母的打骂。而在她们那里居然可以得到家人的支持,不免羡慕万分。
燕子们喜群居。它们飞翔的大地尽管有着凄风苦雨。但家人们在一起,相互依联的往事,大概是燕子们各自独自飞翔时,常常遥想怀恋的过往吧。“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曾经这样热闹的小学校,也有彻底离别的那一天。”何止是小学,还有那燕儿们依偎于父母身旁的当时岁月。对于饱尝分离之苦的读者来说,沈书枝织布了我们心中记忆的网。
燕子飞翔的大地是怎样一番情境,那既是沈书枝的文字,也是有鹿的画,更是每一位读者心中由此联系起个人生涯时的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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